一

    2004年4月15日，河南省登封市告成镇的农民王中央听9岁的孙子嚷嚷：“爷爷、爷爷，任局长出车祸死了！”当即放声大哭：“谁造谣遭雷劈！”他赶到市里要问个究竟。却得知登封市公安局长任长霞14日到郑州汇报“1·30”案件，晚饭也没有吃就急着赶回专案组部署工作，突遇车祸，15日凌晨1时，因公殉职，年仅40岁。

    噩耗传出，不只王中央沉浸在巨大的悲痛之中。从14日半夜就不断有群众自发赶到任长霞遗体安放处凭吊。据不完全统计，三天内登封超过三分之一的城乡人民前往吊唁。郑州和禹州的群众也千里迢迢赶来了。人们呼喊着：“任长霞不要走！”一个仅仅任职三年的公安局长的牺牲为什么让整个中岳大地呜咽？5月22日至5月29日，本报记者随中央及省新闻采访团来到登封探寻答案。

    有什么比口碑更坚固的丰碑？有什么比传说更真实的历史？在登封采访中，记者听到了一个又一个感人的故事。2001年的王松黑社会团伙案是全国十大打黑案件之一，王松一伙为霸一方，为非作歹，致使107人轻伤、5人重伤、7人丧命，民怨极大。村民赵苟旦被王松手下开枪打死，侯小伟及怀孕的妻子一家三口命丧王松手下……由于有一定背景，没有人敢管，老百姓也不敢告状。2000年9月村民王红军无故被捅伤，差点丧命，老父亲王中央愤怒地说：“我不相信在共产党领导下没人敢管！”多方奔走未果。2001年4月任长霞开始着手调查王松案件，三次登门找老王头了解情况。由于长时间的失望，老王头不敢相信新来的女局长真的能把王松扳倒。5月1日王松被抓，老王头第二天一大早赶到公安局：“任局长，你辛苦了，你确实是为老百姓办实事。”老王头说后来在大街上任局长看见我还下车来问候：“老人家身体咋样？”他哭着对记者说：“我活了60岁，多少局长不知道姓什名谁，只有任长霞老百姓谁不知道？咋就去了！”村民韩素珍的女儿1990年被人奸杀，始终没有破案，任长霞神奇般地把躲藏了11年的凶手抓捕归案。还担负起照顾韩素珍老两口的责任，逢年过节给老人家送粮食，派人帮忙挖红薯。韩妈妈不知道如何表达自己的感激之情，于是联合另一家沉冤得雪的王家刻了一块碑，2003年4月10日，一车子村民自愿敲锣打鼓送到公安局。任长霞急忙阻止，村民生气地说：“任局长你啥都好，就是不让我们立碑不好。今天不立不中。”任长霞只好答应。村民走后，任长霞又让人赶紧拆了。记者5月23日采访时在公安局的角落里找到了那块碑，碑文道：“有为而威邪恶畏，为民得民万民颂。”天地间有一杆秤，那秤砣就是咱老百姓。老百姓是那么淳朴，只要你做了一点点事情，老百姓都铭记不忘。王青山在登封街头卖冰棍冷饮，只见过任长霞一面，那天任长霞便装在街上巡查，王青山打招呼道：“任局长你辛苦了，你来到登封，为民办事、为党争光了。”任长霞笑道：“老先生不要佩服，公安就应该为老百姓办事，老先生不早了，回去吃饭吧。”这一面之交让王青山永远难忘。听到任长霞逝世的消息，他哭得站不起来，连声说：“闺女啊，咋成这样了？”他难受得三天吃不下饭，自愿在灵堂帮忙三天。任长霞经常对民警说：“公安、公安，心中只有‘公’，人民才能安；人民警察，要为人民办实事、办好事，一切让人民满意。”为了加强和群众沟通，任长霞制定了局长接待日制度。2001年7月19日，是任长霞实行局长接待日的第一天。那天她从早上8点开始一直忙乎到深夜11点，中间只啃了两个烧饼。老百姓哭诉，她流着泪边听边记。这一天她共接待十里八乡来访群众124人。任长霞对身边的民警说：“这么多老百姓为啥来公安局哭，这说明我们的工作没做好，也说明老百姓信任我们。这些上访的人真是无理取闹的能有几个？今后我们得定个规矩，不管上访户有没有理，我们得有理，就算是有的问题一时解决不了，也要给人家讲清楚。”警令处主任王朝峰介绍，任长霞去世前在登封三年多的工作时间中，“局长接待日”从没间断过，如有变更，一定会提前告知。

　　　　　　　　　　　　　　　　　　　　　　　　　二

    任长霞从警21年，历任中原公安分局预审科科员、副科长、法制室主任，郑州市公安局法制室副主任。2001年4月，由于工作出色被任命为登封市公安局局长，这是河南公安史上惟一的一个女公安局长。登封因为境内的中岳嵩山、少林寺等名胜而名扬中外，每年到登封的游客、香客和外来务工者都在一百万以上。种种原因使得登封的治安形势多年来既复杂又严峻，恶性案件不断发生，积压的案件日益增多，群众对公安局越来越不满意。任长霞就是在这种形势下走马上任的。

    督察队长常守豪从来没有见过像任长霞这样雷厉风行的局长，到任的第一天下午就带着同志到处巡查，当天就清退了三个不到岗的治安员。此后任长霞坚持从严治警，先后开除了15名不合格民警，并推行人事制度改革，2002年3月，采取公开竞争使一批年富力强的青年民警脱颖而出。

    刘丛德政委接受记者采访时感慨：“我有8个字概括任长霞为什么受老百姓爱戴——忠诚敬业、拼搏爱民。”

    任长霞到登封三年没有一次回家过年三十，她甚至对司机说，累了一年了回家团圆吧，但自己坚持值班。2004年年三十，她带着几个负责人一口气走访了6家老上访户，晚上又走访了9个派出所。回到市区已是凌晨。

    同事都说，说也奇怪，她年纪不大，个子不高，批评人的时候声调不高，可是谁都服气。每逢手下人出差，她都带着鲜花水果看望同事的家人，她不在就让政委去。春节她会请同事来家吃饭，偶尔露一手，嘿，还真香。干事的时候，她比谁都努力，休息的时候也闹得欢。每年春节会组织演讲比赛、聚餐，每个人都带着家人、恋人，都要表演节目。她会唱歌、跳舞、武术。办案办得不顺利，大家伙疲惫的时候，她会说，来，我给你们唱一段，提提神。她唱《黄土高坡》、豫剧什么的都特棒。有时候案件有了突破，她会高兴得就地来一个侧身翻。

    曾经和任长霞在郑州市公安局技术侦查支队摸爬滚打过几年的黄昌升对记者说，老百姓喜欢她，因为她为老百姓办实事，同事们拥护她，因为她公平公正，跟着她干，有能力的人脱颖而出。她一向身先士卒，女警曹淑红至今记得任长霞带领自己和其他几个同志成立专案组破获一桩连环强奸抢劫案，为了当场抓获犯罪嫌疑人，她把自己化装成农村妇女，充当诱饵在案发现场来回走动。还有一次为了侦破一起抢劫杀人案，和干警同吃同住，21天没有洗澡，还开玩笑说，你们男同志咋样，我都馊了。每逢年节都亲自去商铺挨家挨户询问治安情况。有一句话常常挂在她嘴边：“不到现场不是局长。”

    铁腕治黑，任长霞引起了黑社会团伙的仇恨。一个越狱犯曾经放话说：“要把任长霞和她的娃娃都干掉。”任长霞说：“既然干这一行就不怕。”母亲劝她小心，她笑笑：“放心，邪不压正。”黄昌升讲了一个故事，有一年某黑社会团伙绑架了她的内弟，侮辱一番放回来并让内弟带话：“告诉姓任的，给她50万，别管闲事了。”任长霞怒道：“抓，坚决抓。一个不落！”经过一番艰苦奋斗，不法分子一一落网。其中在抓获一个头目郑某时，正接到其家人打来电话说郑某的孩子得肺炎住院了。任长霞一面带走郑某，一面从自己口袋里拿出2000元钱让人交给其家人———因为犯罪分子的钱都要交公不能动用。任长霞对部下说：“犯罪分子太可恶，孩子又太可怜了。”当晚接连几个小时审讯郑某，郑某都百般狡赖。当他得知任长霞对自己孩子的照顾后，沉默了良久，说：“让任长霞来，我只跟她说。”经过一夜的审讯，郑某不但对自己的罪行供认不讳，还交待了其他头目的藏身之处。

　　　　　　　　　　　　　　　　　　　　　　　　　三

    妹妹任丽娟向记者介绍了任长霞的成长历程：我们兄妹三个出生在郑州一个普普通通的工人家庭，姐姐从小喜欢舞刀弄枪，为同学打抱不平，爱看《福尔摩斯探案》。记得小时候家里穷得饭都吃不上，可有一次父亲看到楼下有一个盲人乞丐，就让姐姐任长霞把两个馒头送下去。任长霞当了公安局长，父母依然住在40平方米的老房子里。父亲常说：“你要当一个清官，不要冤枉一个好人，也不要放过一个坏人，不要给祖宗添骂名。”刚当上警察在预审科工作时，姐姐说话的声音很小，人也很腼腆，后来她有意识锻炼自己，才从一个柔弱的女子变成一个刚强的人民警察。但是她的善良天性从来没有改变。一次姐姐在家门口见到一位母亲抱着车祸身亡的孩子痛哭，她也上前抱着悲伤的母亲流泪。记忆中，姐姐当了警察就忙得不得了。父亲1998年脑溢血住院，姐姐白天没有时间，只能半夜来看望父亲。一家人一直想照一张全家福，可是姐姐没有时间，今年春节，全家赶到登封一家小照相馆，总算留下了一张难得的也是最后的全家福。今年3月，爸爸妈妈来登封看姐姐，自己找了一个小旅馆住下，等了两天也没有见到姐姐，姐姐一直在案发现场办公，实在没有时间离开。这是最后一次没有见面的相聚。姐姐死后，医生从她脖子上摘下一条戴得发黑的项链。任丽娟含着眼泪说：“这是姐姐留给我的最贵重的礼物。”

    5月23日下午，记者来到任长霞的局长办公室。简朴整洁的办公室后面就是一间窄窄的卧室。三年中无数个夜晚，任长霞就在这里度过。4月14日任长霞牺牲的那个夜晚，她的丈夫卫春晓被安排住在对面的招待所。“我正好能看见任长霞的办公室，灯还亮着，就好像她还在办公。我一直坐到天明，灯还没有熄灭。我说，这是一个梦吧，可是这个梦怎么这么长啊。”在丈夫心中，任长霞永远是那个细心体贴的妻子。“儿子7个月的时候，我在外地学习，她给我邮寄了一盒磁带，是她在教孩子叫爸爸。我儿子开口第一声叫的是———爸爸。”

    任长霞办公桌上除了侦破行动方案、文件、文具外，还有一把小小的梳子。书架上满满的都是法律书籍和文学名著，其中有一本是《塑造美好的心灵》。记者拿出最旧的一本书，书名就是《福尔摩斯探案》，1979年出版。还有很大一盒没有吃完的金嗓子喉宝。记者观看2002年任长霞荣获全国十大女杰时的发言录像时，她说：“为自己挚爱的事业献身，值！”其人已逝，其言犹存，铿锵有力，掷地有声。

    谈起妻子，卫先生充满了自豪：“她并不是一夜成名，也没有做什么了不起的事情，她的名气是由一件一件实事积累起来的。她的同事也都是顾不上家的。他们的时间精力太有限了。对老百姓，她只是尽力尽心去做，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英雄。她是一个要强的人，闲下来就难受。”记者问任长霞业余时间做什么。卫先生想了很久，说：“睡觉。她晚上忙到半夜，一睁开眼睛就是工作。有一次好容易有时间给儿子默写单词，儿子很高兴，刚写了几个，就没有声音了，她已经歪在一边睡着了。”

    卫先生还记得最后一次见妻子，是妻子出意外前二十多天，她带着一个上访户来咨询当律师的丈夫一些法律问题。“我们的最后一面就是在谈公事中度过的。老百姓多么朴实，你为他做一件事，他记你一辈子。送灵车那天，我看到成千上万的老百姓追着灵车跑，打着横幅哭喊———任局长不要走，我知道她是用自己的心换来了几十万老百姓的爱。”

    任长霞短暂的一生获得过许多荣誉，生前先后荣立个人一等功1次、二等功1次、三等功4次，荣获全国“三八”红旗手、全国青年岗位能手、全国优秀人民警察、第四届“中国十大女杰”等40余项荣誉称号。可是问起这些奖励，家人几乎说不上来，卫先生说：“太多了，我们记不住，她也不炫耀，也许对她来说，最大的荣誉就是当地老百姓的肯定。”

    儿子卯卯17岁，母亲的突然离去让他长大了很多，在追悼会那天，他下决心也要像母亲一样做一名警察。今年住院动手术，卯卯打电话央求妈妈来陪自己，妈妈含着眼泪说等有空就来，却永远失约了。面对记者的提问，卯卯始终没有掉眼泪。他说：“追悼会那天，那么多老百姓来给妈妈送行，我非常非常感动。原来做一点事就这么受老百姓拥戴。她很辛苦，也值了。”在儿子记忆中，母亲从来没有给她自己过过生日：“她连自己的生日都不记得。”但是同事任勇良却说，每逢同事生日，任长霞都会记得送上蛋糕。

    任长霞生前接受记者采访时曾经这样说：“很多人觉得我是一个冷酷的人，其实我也是一个深情的人，只是我没有时间给我的家人，而是给了更需要我的老百姓。”任长霞没有像普通母亲那样给自己孩子特别多的时间，却把更多的爱给了更需要母爱的孩子。2001年5月3日，任长霞处理一起矿难时看到一个11岁的孤女扶着一口薄棺跌倒在路边，就向村民打听孩子的情况，原来这个女孩叫春雨，8岁死了母亲，现在又死了父亲。任长霞默默记在心里。六一儿童节她带着新衣服、文具来看望小春雨。以后她总是百忙中抽空来看望春雨，有一天买了新鞋子来看望春雨，还亲手给她穿上，春雨感动得哭了。后来她对记者说：“亲生母亲给我穿鞋的事我都不记得了，当时我只想叫任局长一声———妈妈！”春雨并不是任长霞照顾的惟一的幸运儿，2002年，任长霞向全局民警发出倡议，在全局开展了“百名民警救助百名贫困学生”活动。全登封市有126名贫困学生重新回到了课堂。2002年任长霞还安排人带孩子们去郑州参观科技博物馆。2003年9月，任长霞到登封颖阳镇崔疙瘩村调研时发现几十名学生仍在摇摇欲坠的危房中学习，任长霞当时只说了两个字：“停课！”事后由公安局牵头，发动社会各界捐资，筹建了一所600平方米的希望小学，购置了全新的桌椅，让孩子们在入冬前搬进了宽敞明亮的教室。任长霞逝世后，小春雨为任妈妈守灵，她说长大以后也要像任妈妈一样当警察，做一个普普通通、给别人带来快乐的人。

    在采访的一个多星期里，记者深深体会到执政为民是何等受民众拥戴，在任长霞身上充分体现了党中央所倡导的“权为民所用，情为民所系，利为民所谋”。在登封人民怀念的泪雨中，记者离开了登封，心里默默地念着几句诗：“骑在人民头上的，人民把他摔倒；给人民作牛马的，人民永远记住他！把名字刻在石头上的，名字比尸首烂得更早；只要春风吹到的地方，到处是青青的野草。他活着别人就不能活的人，他的下场可以看到；他活着为了多数人更好地活着的人，群众把他抬举得很高，很高。”


作 者：记者李峥嵘 编辑 杨静 来 源：京报网-北京晚报
本文发表时间：2004年6月6日